低头向暗壁

【原创民国小说】故园烽烟旧时影(二十)

照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跟兰心谈恋爱。

兰心在女工学校教英文,也是每周一和周三上课,所以他们常常约好在校门口见面,一起去女工学校。她对义务教学组的工作很上心,帮了不少忙,照石心里很感激,但是,好像只有感激。两人同进同出久了,自然在学校里被当成是一对儿。学校里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很多,因此他们也没有辩解,毕竟辩解也没有什么用。然而昨天晚上,照石听见大姐在跟大嫂说起兰心,倒让他与兰心之间多了一层隔膜。

照石原是要去跟大嫂和大姐说说给女校的学生印课本的事。结果听见两人正在二楼的起居室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谈。恍惚间,他听到了兰心的名字,就愣在了起居室门外。照泉并不知道照石在外面,犹自欢喜地跟静娴说:“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如今跟祝家来往还并不少呢。”静娴点头:“商业储蓄银行如今规模并不大,本金也不算多,洋人的企业略大些的,还看不上他们。我想着,这上海是十里洋场,真到了国人自己做点生意却都不容易。咱们那细纱厂的帐就都从他那里走。另外,今年谈了个新的合作,去乡下收丝的现金都是他那里出,咱们这儿出了新面料上市,在一次性还本付息。这样不占用现金,风险小很多。一来二去的,两家合作的倒还顺畅。要我说,你倒不如把手里那几个钱庄子倒给他们改做银行的办事处,入点股份得了。上海这个地方,银行业会有大发展,咱们传统的那些钱庄以后是没什么路子了。”

照泉此时却不耐烦起来:“谁要听你说这些生意经,钱庄的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我还怕你黑我的钱不成?我跟你说正事呢。”静娴笑起来:“做生意还不是正事,那些钱庄都是你的陪嫁,将来没了可别回娘家哭来。”照泉说:“别打岔,你知道我说的正事是什么。我是看你再经不住这么点灯熬油地过了,就比我大两岁,你瞧瞧,才刚三十出头,连白头发都出来了。我看兰心那姑娘跟咱们照石走的挺近,她家里跟咱们来往也多。若是她嫁过来,家里家外的事不是更容易些。”静娴道:“没想到你如今也势利起来,什么叫家里家外更容易?”照泉啐她一口:“你别揣着明白当糊涂,我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你不愿意认,我还偏要说。那姑娘要是进了门,这一家子上上下下也有人替你操心,就是那几个小的读书上学,也有人经管,人家也是大学生不是么。外头的贷款,咱们要参的股份,那将来还不是亲家一句话的事?”静娴噗哧一声笑出来:“说着说着就没了边儿,照石和那姑娘自己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呢,你这儿亲家都认下了。”照石听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沈家跟祝家在商业上的来往还蛮多。本来他并不拒绝跟兰心来往,但听了这话,倒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变成生意的筹码。不过,他坚信,大嫂绝不会为了这些利益让他娶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进门。

尽管他连日来都心里烦闷,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拒绝跟兰心一同去上课,大嫂让他请兰心到家里去玩,他也答应了。

星期天的下午,兰心应了照石的邀请去了沈公馆,浅驼色羊毛大衣里面还特意穿了一件湖蓝色底子印着各色花朵的绸缎旗袍,那料子是沈家今年的新样子。兰心坐在沙发上一边剥着一个蜜橘,一边微微地红了脸。本来,她是个大方的女孩子,但她知道正海和浣竹正关了门在里面偷偷地笑,也知道此刻坐在沙发上看画报的莲舟也并没有把心思放在画报上。最终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喝了下午茶,听了一张梅老板的新唱片,坐的就有些尴尬了。静娴只好让照石带兰心出去看场电影,莲舟吵着也要去,她娘只说了一句晚上要听他背书,立即吓回了书房。

电影散了场,照石的一颗心已经被人揪了去,一路上懵懵懂懂答非所问,兰心暗自好笑,这片子是挺感人,她在影院里头眼圈也是红了又红,但也不至于看完这么久了,还在心里回味。况且,照石这样一个大男人,心思也太过敏感了。她忍不住问:“怎么,这个电影如此触动情肠吗?”照石别别扭扭地回答:“哦,也不是,只是看到那玉娘孤儿寡妇的,就想起我大嫂来了。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过什么爱人,却不能相爱的。”说完就觉得不对“唉,我大嫂比那玉娘还可怜,我大哥并没有死,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与人相爱的。”兰心突然敏感起来,“你不会是跟你大嫂......”照石瞪她一眼“瞎说什么”,跺跺脚扭头就走。兰心自知失言,急急赶上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生气。”照石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以后说话最好长点脑子。”说罢就送了兰心回家,两人一路无话。

兰心并没有说错,电影确实触动了照石的情肠,他回到家里也不能相信,那电影里的玉娘竟然就是晓真。不是那电影说了晓真的故事,而是那个扮演玉娘的演员,分明就是晓真。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先不告诉大嫂,自己找了明星影片公司的地址去打听。

他去了片场,有个工作人员走在远处喊:”于丽丽,有人找你。”那个叫于丽丽的人回过头来,丝绸的旗袍裹着她妖娆的线条,她拿开脸边半遮半掩的扇子,笑着叫了一声“照石”照石此刻不知身处何处,如梦似幻,手心里的汗水提示他,这并不是做梦,那一声呼唤也使他在内心确定,这个叫于丽丽的人就是晓真。

照石还没从惊讶中醒过神来,就看见晓真用夸张的口型说:“稍等我一下。”他坐在旁边,看着晓真又拍了几个镜头。终于导演表示可以休息了,晓真像只鸟儿一样飞过来,伸出手来跟照石握手,说:“好久不见”照石懵懵懂懂地也伸出手来跟她握了握,心里一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从没碰过晓真的手。眼前这个人,还是那样细白的皮肤,细眉细眼,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跟那个端着汤碗站在他书桌前的人重叠在一起。晓真明白他的心思,笑着问:“怎么,不认识我了?在大银幕上都能认出来,看到真人倒不认得了?”照石支支吾吾“不,那倒不是,只是,只是。”晓真捂着嘴笑“几年不见怎么变口吃了,什么这个那个不是只是的。我知道,我可能变化挺大的,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样吧,我今天的镜头已经拍完了,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照石连忙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我,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晓真带着他去片场附近的一处办公室打电话,还好大嫂并不在家,他只跟丫头棉桃交待了一声,就挂了。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晓真把咖啡杯的手柄挂在大拇指上,双手握着杯子,仿佛手很凉,要用杯子里滚热的咖啡才能暖暖。过了好久,照石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嫁去了武汉吗?怎么回上海了,你丈夫呢?”晓真笑了笑,“我还是跟你坦白了吧,反正迟早你都要问的。我离婚了。”“离,离,离婚?”照石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离婚有什么吃惊的?徐志摩先生的事情你听说过的吧?”照石点头“报纸上登了的,但我总觉得他有些薄幸。”“对呀,我也一样。只是我先生倒不是有了新的爱人,而是爱人太多,不知道爱哪个好了,呵!”照石嗫喏着“这个其实我听说了,嗯,是我大姐说的,你知道我大姐这个人,心里头藏不住话的,大嫂还让她劝劝你。只是,照你这样说,是你要跟她离婚的吗?”晓真耸耸肩:“怎么,女人就不能主动要求跟男人离婚吗?大奶奶打算劝我什么呢?若是我生活不检点,跟男人厮缠,他们要怎样说我呢。为什么换做是男人,就要劝我像大姐一样忍了?照石,我之前就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原来在我家的那个笼子里,每天低头干活,伺候爹娘。我爹娘疼我,说你们沈家是大户人家,大奶奶又是个菩萨,我嫁过去能过好日子。于是我又在你们沈家这个笼子里,低头干活,伺候大奶奶。大奶奶也疼我,放我嫁了人,给我挑了门好亲事,军官的太太,真是多么体面,多么好听啊。于是我就又去了武汉那个笼子里。我那前夫也没什么不好,军队发的饷银也都给我存着,带我做衣裳,带我看电影,带我参加俱乐部。我知道,他们都觉得这是为了我好。

可是,照石,这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问过我一句,我高兴不高兴。以前我没想过自己高兴不高兴,你问我之后我就经常想这个问题。我先生在外面鬼混不回家的时候,我不高兴,我相信照泉大姐也不高兴,大奶奶就更别提了,她那样的风度品格就这样毁在了你大哥的手里。照石你知道吗,我嫁到你家的那晚,听到有人吹箫,那箫声跟哭了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奶奶的箫声,这心里是得有多大的苦楚呢。我为我爹娘弟弟,为大奶奶,为我前夫活了好多年,现在我总算是为自己活着了。”

照石震惊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晓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道真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吗?还是因为那看似体面却不幸福的婚姻?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似乎今天咖啡泡的格外苦,让他呛了一下,抬头看着晓真:“那么如今呢,你为自己活着,你高兴吗?”晓真真诚地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我是高兴的。照石,我很感激你,你教我认字读书,让我读到了那么多振聋发聩的文章,又让我知道我应该为自己活着。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回上海一段时间了,我拍这部片子之前做的是跟你一样的工作,在平民女校教了三个月的书,我想让那些女孩子也能像我一样有机会读书识字,看到报纸上的文章,能有清醒的一天。后来认识了这位导演,他说拍电影能让更多的人思考。照石,你看到《玉娘怨》那部电影了吧,我经常暗自庆幸,自己差一点不就也变成了玉娘那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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